廖丹：活着

　　中国周刊记者杨洋  图/中国周刊记者商华鸽 摄

　　2012年7月21日，天气有些闷。对北京人廖丹来说，这个日子有些特殊。早晨六点，廖丹起身出门。发动起自己的二手摩的，到附近的青青家园拉黑活儿。不到十点，廖丹早早收工，在小市场买了面条、西红柿和凉拌菜，匆匆赶回家里。今天，是廖丹41周岁的生日。这个下岗十五年的男人没怎么过过生日，往年生日就带着儿子下次馆子，儿子爱吃什么点些什么。

　　因家境困难，2007年11月至2011年9月间，廖丹为给身患尿毒症的妻子做透析，找人刻了4枚假章，伪造收费单据，4年间骗取北京医院医疗费17.2万余元。7月11日，廖丹因涉嫌诈骗罪在东城法院受审，他可能面临3到10年的有期徒刑。媒体把他的故事称之为“北京爱情故事”，一夜之间，他和他的小家成为焦点。生日那天，廖丹给前来采访的记者每人盛了一碗西红柿鸡蛋面。“来，都吃一碗。今天我生日。”吃过面，气氛变得沉闷，只有风扇发出呼呼的风。所有人心里都明白：廖丹的下一个生日也许不能在家过了。屋外下起了瓢泼大雨。

　　·一·

　　北京医院六层的透析室，墙上挂着一张“血液透析患者治疗日程表”。廖丹妻子杜金领的名字写在周二和周五的日程上。旁边贴了一张“重要通知”：因医院收费系统全面进入电子处方管理，故自2012年1月始所有血透室治疗收费单回收时，请务必附门诊收费专用收据备查。落款时间为2011年12月30日。

　　两个多月后的2月21日，廖丹看到迎面走来的警察，知道自己东窗事发了。去年9月，北京医院升级收费系统，透析科室负责人发现，杜金领一直在透析治疗，但收费系统里却缺少51次缴费记录，而患者交来的49张收费单均系伪造，涉及费用17万余元，医院报了警。

　　妻子杜金领清楚地记得那天下午四点，两个陌生人走进透析室，总在自己的周围溜达。透析快结束的时候，他们走上前来询问：“你是廖丹的家属杜金领吗？”二人问完了也没说什么，旁边的病人家属打趣说，准是你老公的朋友来请你们吃饭了。杜金领觉得不对，“请吃饭怎么会这么严肃，到底出了什么事儿？”一会儿，廖丹走了进来，对妻子说：“你别着急，我出事了。去跟他们聊聊。”杜金领的太阳穴开始蹦蹦地跳，以为廖丹开黑摩的被抓住要拘留，心慌得不行。廖丹随着一个便衣离开了，剩下一个便衣警察开始盯着杜金领。

　　透析结束，按照常规，杜金领开始量血压、测体重。高压上了200，腿也开始抽筋了。“你能走吗？能行吗？”护士问。休息了一会儿，警察说，需要杜金领配合做份笔录。

　　杜金领和警察走走停停，半个多小时才到了东交民巷派出所。“跟电视里演的一样，有张桌子，一把椅子，还有个灯。” 见她身体实在吃不消，警察想让她在床上躺会儿或是坐会儿。后来觉得不太严肃，还是让她坐在了椅子上。

　　“假如没有廖丹，你怎么来医院透析？”警察问。杜金领说：“那我只能坐公交车，但现在的身体经受不了。”

　　从东南五环外位于郎辛庄的家，到达东单附近的北京医院，廖丹带着妻子走了五年。以前是辆电瓶车，总是没电，廖丹就用脚蹬。实在蹬不动了，年初才借钱买了辆二手摩的。

　　当晚近10点，七八个警察用警车带着廖丹和妻子回家取证。“门口有警察站着岗，邻居们都掀起帘子来看热闹。”杜金领说，那位一直跟着她的警察，看见家里实在太寒酸，临走留下了200元钱。“大姐，抓廖丹是我的职责，这200元给孩子买点吃的。”

　　廖丹把兜里仅有的150元钱留给杜金领100元，对她说：“你一定要照顾好儿子。”12岁的孩子吓得哇哇哭起来。那天夜里，情急的杜金领打了他。杜金领不知道廖丹犯了什么事儿，在邻居的帮助下，她给东城区刑警队打了电话。一遍一遍地催问后，对方有些不耐烦：“你知道你透析4年没交费么？”

　　杜金领这才明白发生了什么事。以往她问丈夫治疗费用从哪里来，廖丹总是向她嚷嚷：“我借的钱，你甭管了。”杜金领准备放弃治疗，好心的邻居们来劝慰她。74岁的芦阿姨，开着电瓶车把杜金领“押送”到公交站。两周后，因杜金领需要透析无人照顾，廖丹被取保候审。

　　·二·

　　烟雾缭绕。廖丹坐在家门前的小板凳上，一根接着一根地抽烟。头顶的电线上，两只燕子依偎在一起，抖了抖羽毛。“摊上了，我认了。”廖丹说，“我总不能把她掐死。”

　　在廖丹嘴里，“我和我媳妇没有什么爱情，就是搭伙过日子，打架拌嘴反而过得长久。”杜金领也认为两个人从来没有什么浪漫的事儿，杜金领直呼丈夫廖丹，廖丹一直叫她小杜。两个人从来没拉过手，记者来给拍照片，他们才第一次拉了手。

　　1997年，河北易县人杜金领在别人介绍下，认识了廖丹。当时杜金领在北京一家小厂里焊DVD的电路板，廖丹已经在北京内燃机厂待岗，每月工资300元。廖丹追求杜金领的方式是，每天在家里做了饭菜，送到杜金领的单位，也不说什么话。杜金领的母亲去世早，同厂的阿姨对杜金领说：“你妈死得早，你就把我当妈吧。我看廖丹这孩子不错，老实本分。”杜金领问父亲的意见，当了一辈子农民的父亲说：“只要老实本分，不是京油子就行。”廖丹确实老实，总是呆在家里伺候着自己的爷爷、奶奶。“当时像别的年轻人都出去玩，他就在家里，现在想想，他是没钱。”杜金领说。

　　1998年，二人结婚了。廖丹身无长物，杜金领给自己买了枚金戒指，花钱办了几桌酒。为了结婚仪式，杜金领花28元给廖丹买了一件衬衫，“他跟我老大不乐意，嫌便宜了。”杜金领背着廖丹小声说。那时，杜金领在单位非常努力，全勤奖、绩效奖样样都能拿到，每月能拿到一千多元。“挣得不少了，挺知足的。”一年后，两人有了儿子。

　　廖丹父母离异，从小就跟爷爷、奶奶一起生活。初中毕业后，找关系进了内燃机厂，因为没有一技之长，厂里效益不好后，廖丹就下岗在家。姑姑们说，找保姆照顾老人也要花钱，不如给钱让廖丹照顾。于是，廖丹一边带孩子，一边照顾家里的老人。

　　生完孩子三个月，杜金领又开始工作了。不仅经常加班，休息日还去别人家里当小时工，每小时5元钱。小工厂倒闭了，2005年，杜金领又去了位于崇文门的诗婷美容院做按摩，每月能赚三千多。杜金领说，“都是我养着廖丹。”廖丹并不否认。“那些年都是她养着我，人得对得起良心。”美容院并没有给杜金领上过任何保险。当2007年杜金领被检查出尿毒症时，整个家庭坍塌了。

　　2007年5月，杜金领浑身浮肿，晕倒在美容院。在客户的介绍下，杜金领到北京医院做了检查。医生建议换肾，价格三十多万。“别说三十多万，三千我也没有啊。”再次晕倒后，杜金领不得不住院。因为全部是自费，医院要求交七八万押金。廖丹好不容易凑足3万，央求下，医院收治了杜金领。住了18天院，两口子估计3万元花得差不多，赶紧出院了。尿毒症的保守治疗是透析，需要在血管里造瘘，便于透析治疗。造瘘的价格分两种：贵的是切取自身的血管用于造瘘，而便宜的是用塑料管。廖丹只能眼看着妻子选塑料管。第一次造瘘只用了一年多便坏了。“人家说能用三年呢，我这个一年多，机器就蹬蹬响，抽不出血了。”杜金领满脸愁容，抚摸着自己突起变形的血管。

　　仅仅半年，廖丹几乎借遍了所有的亲朋好友。刚开始还有人帮，渐渐的，朋友们跟廖丹说：“你媳妇的病就是个无底洞，差不多就行了。”廖丹向一位昔日好友借钱，好友在电话里说：“就500块钱，我放在家门口的大石头上，你别来我家，以后也别再找我了。”杜金领在旁边听得真真切切，“要在过去，我肯定不拿这个钱，可是实在是没办法。”

　　“借你是情分，不借你是本分。”廖丹对妻子嚷嚷着。“总是这样狗熊脾气。”妻子嘟囔着，结婚以后才发现廖丹的脾气这么坏。尤其是自己生病以后，廖丹的脾气更暴躁了。

　　生病后，杜金领越发的迷信了。一家邻居盖房子，门正好对着廖家的窗户。按照杜金领老家的说法：窗户对着门，肯定死个人儿。杜金领想让廖丹跟盖房子的大爷说说，结果廖丹根本不信这些。当着大爷的面，大骂了她一顿，弄得杜金领下不来台。

　　杜金领生病后，廖家只能靠着每月1784元的低保过日子，这与每月近5000元的医药费相差悬殊。因为杜金领的户口在河北，无法享受北京市的医疗保险。廖丹向户口所在地六里屯社区申请了“城乡特困人员重大疾病医疗补助”，妻子的治疗费用能够报销百分之五十。然而医疗补助依然维持不了救命的肾透析。廖丹说：“报销不是马上拿到钱，最起码三个月。”一贫如洗的家里，还是周转不开。

　　2007年11月，廖丹实在走投无路，拨通了小“广告”，对方说：“能刻，你过来吧。”

　　·三·

　　廖家开着门，家里没什么可偷的。“赶紧把我媳妇偷走，把儿子留下就行。”说到儿子，廖丹流出眼泪。出事后，儿子对他：“爸，你要饭我也跟着你。” 廖丹父母离婚，他是跟着爷爷奶奶长大的，他对家庭和孩子看得很重。“有我、有媳妇，有儿子，才是个完整的家。说白了，我对得起他们。”

　　妻子生病后，廖丹只能不离左右地照顾。妻子稍微好些的时候，廖丹便出去开摩的拉黑活儿。多的时候，一天能挣三四十元，少了只挣到五元钱。赚钱少了，回家不免发火。儿子看见他，也会吓得躲在一旁。

　　儿子学习不错，家里的镜子上贴满了奖状。“从来也没上过辅导班，我对他说，考不好应该，考好了也是应该。要是老师找家长了，我就揍你。”但说到底，廖丹觉得孩子这些年跟他吃了不少苦，眼圈又红了。

　　孩子放学回家，对妈妈说，“今天有个同学喝冰红茶了。”同学喝冰红茶分给了身边所有的人，唯独没给他。廖丹听了转身出门，拉活儿到天黑，买了一大桶冰红茶，“嘭”的一声放在桌上。

　　这些年，儿子穿的衣服都是别人送的旧衣服。孩子最盼过年，因为过年父母会给他买双新鞋。压岁钱加上邻居的资助，杜金领觉得，过年过节是一年里最好过的时候。廖丹住的小区里有几栋别墅，每年三十儿，一位住别墅的邻居都会来看望他们。“要是没他们，我的年都过不去。”年后，廖丹能为妻子交上三四千元的医药费，到月底，就没了。每年三月份是最难熬的时候，廖丹一家苦苦挨着，盼着五一的到来。

　　“我们家的外债多得是，到处都是。”杜金领已经记不清到底向多少人借过多少钱。“他脸皮儿薄，一个大男人，舍着脸去借钱，也挺不容易。”大部分时候，都是廖丹去借钱，除非他实在借不来了，他会对妻子说：“你去，借个一百二百的吧。”邻居们见了便说，不着急，富裕了再还吧。“我们这样的家庭，什么时候能富裕呢？”

　　身体稍微好些的时候，杜金领就织些毛线活儿，换些零钱。力气大些，便到附近走动走动，捡点废品卖钱。邻居们知道廖丹脸皮儿薄，便将自家攒下的饮料瓶往廖丹家门口的废筐里扔。

　　杜金领总是时常犯病，发作时浑身难受，只能用水沾沾嘴唇。一位资助过廖家6000元的邻居说：“离了廖丹，他媳妇三个月都活不过去。”

　　·四·

　　自从媒体跟进了廖丹的新闻，北京医院的透析科便成了“重地”。透析室门前配了保安，透析的病人也不允许家属陪同了。杜金领每次都低头进、低头出，她问护士长：“现在这样，都是因为我吧？”护士长说：“跟你没关系，医院正好赶上整顿呢。”医生和护士们还像往常一样照顾着杜金领，好像什么都没有发生过。“她们跟我说不知道怎么回事，我问廖丹，他说，笔录上护士长都签了名。”

　　去年9月，医院发现廖丹假章逃费这件事后，医院没有向他们夫妇说破，在警察立案侦查的三个多月中仍然为杜金领进行治疗。北京医院党委副书记刘秀琴说，医院知道廖丹家境贫寒，“我们开会的时候说，知道他可能这个钱还不上，也不打算让他还了。”

　　医院一直等着廖丹的道歉。7月20日，杜金领又一次到北京医院透析。这天，连医院门诊门口都多了两个高大的医生。杜金领被安排在一个单间。她第一次有机会跟医生单独说话。“我想向医院说声对不起。”杜金领说完这句话，透析科的主任对她说，“你这么说，我们医院的医生护士心里就舒服多了。我马上向领导汇报。”一会儿，院方的人拿着摄像机和话筒来到了病房里。杜金领道歉后，院方对杜金领说：“有困难就提，哪里不舒服也要提。”院方特意问了杜金领一个问题：如果廖丹入狱了，你怎么办？杜金领脱口而出：“早晨睁开眼就是一天。要是哪天睁不开了，也就什么都不知道了。”

　　“你看我这些天没说错什么话吧？”这些天，杜金领常常这么问身边的人。一起透析的病友告诫杜金领：你是名人了，可千万不能说错话啊。

　　与健谈的妻子不同，廖丹客气地招待来访的记者，眉头上却拧着绳。能不说话就不说，每次回答都尽量简短。有时廖丹会躲在房间里陪儿子看一会儿电视。在门角忽明忽暗的光线里，廖丹仔细看着中央电视台“社会与法”频道的节目。

　　廖丹对“犯罪”二字很敏感，只要碰触，就会变得脾气暴躁、很不耐烦。一位记者问：“你当初是怎么被抓住的？”廖丹后退了一步：“什么叫被抓住？”

　　记者继续问：“就是你怎么被发现的？”廖丹的语气变得生硬：“瞧你问的这个话题，你怎么说话的？会聊天吗？”嘴上强硬，身子却一直向后退着。

　　这些天，廖丹的情绪波动很大。无数的记者闯进他家里，一遍遍地询问廖丹和妻子的爱情故事。其中，也包括一次次碰触那块伤疤。“还是那句话，来了记者我尽量配合，只要能有个好结果。”说完这句话，廖丹转身离开。

　　在见诸报端的报道里，廖丹时而掩面哭泣，时而将退还款项的收据举到镜头前，却背过了脸去。

　　因为好心人的捐助，廖丹两次到法院退赃。在媒体人范炜、天使投资人薛蛮子和新浪微公益的联合帮助下，募集了50万元用于杜金领今后的治疗费用。夜里，杜金领跟廖丹商量：“你也用这个钱，去看看你的糖尿病吧。”廖丹马上嚷嚷起来：“这钱是给你专款专用的，我用了算怎么回事！”

　　在廖丹生日这天，媒体人范炜又在自己的微博上开始拍卖杜金领做的手工活。24小时时间内，一个红色串珠手包拍卖5500元，一块“龙凤呈祥”京绣拍卖5000元，一双编织拖鞋也拍卖了5000元。杜金领非常高兴，“还是我比他强，我一直比他能挣钱。”想想廖丹为自己的付出，杜金领在卧室里对着中厅喊：“廖丹，我谢谢你啦。”中厅里是许久的沉默。

　　杜金领跟廖丹商量，“以后就我织东西赚钱吧，你别干了。”廖丹抬眼瞪了一眼妻子：“你以为你的东西真值那么多钱呐！人家是可怜你，想帮帮你。”妻子不言语了。廖丹继续嚷嚷：“5000块钱买个包，你也不给人勾个新的！”他转而语气和缓地对协助拍卖的记者说：“给买包的人说，以后出差就来，没地方就来家里住。”

　　一切，似乎都在向好的方面发展。在六七平米的卧室里，杜金领躺在床上，廖丹坐在小板凳上，少有的和妻子柔声细语地聊天。“这事儿过去了，我还拉我的摩的，一天挣几十块钱，挺好。”窗台上，虎皮芦荟吐出了一片新绿，这是春节后，廖丹送给妻子的唯一礼物。也有人私下里表示了对廖丹一家的“羡慕”：犯了法，还得到这么多资助。像他一样的家庭有很多，他们，该怎么办？